她是戲班的女兒,也是劇團的母親。父親是著名戲狀元,母親是當家小生,唐美雲,身體裡滿滿的歌仔戲基因,出道40餘年,從被迫學習到享受做戲,不論天子將相、布衣釵裙、神佛僧侶,她的腳步手路處處是戲,可以豪氣干雲,可以風流倜儻,也可以法相莊嚴。把傳承歌仔戲的重擔扛在肩上,她說:「這輩子就嫁給歌仔戲了!」
攝影/張大魯
某次的野台戲後台,唐美雲著便服、脫下帽子,露出三分頭,讓化妝師打粉底、抹腮紅、塗眼影、勾勒眉毛……我進入後台,試探著問:「姊啊!甘A塞翕相(可以拍照嗎)?」面對一個外人闖入私密世界,她親切地僅回答二字:「好啊!」
我拿出長鏡頭,記錄下國寶級歌仔戲天后唐美雲從未讓人拍過的影像。長期錄製宗教劇的她,在某次歌仔戲中扮演地藏王菩薩,為表示對菩薩的虔誠敬意,她決定落髮短暫出家,多年來,她就保持這樣的髮型。
另日,在國家戲劇院的排練室,傳出男聲十足的都馬調,「你如此仁厚軟弱的天性,竟然起兵除奸死地求生。在你山窮水盡身陷絕境,守護尊嚴你一死赴幽冥。」唱戲的是唐美雲,儘管只是拿著劇本練唱,眼淚卻簌簌流淌,她說,光唱這幾句,就可以感受漢武帝劉徹看著自縊身亡的兒子臉龐,那種悲那種痛。
13歲開啟為戲劇奔走的一生
唐美雲成長在三重埔(新北市三重區)陳厝,她回憶,幼時那是個龍蛇雜處的地區,每隔幾天就會眼見耳聞「兄弟」的刀光劍影,「沒有變成壞小孩可說是奇蹟。」但她看見這些事卻一點不害怕,因為那些逞兇鬥勇的兄弟,很奇妙都有個特質──孝順,這個特質影響她很深。
來自慈父嚴母、8個孩子的家庭,唐美雲有3個哥哥4個姊姊,老么的她,一度送給父親友人領養,但3天就被退貨。領養她的家長拿著八字讓台北橋下的算命師卜卦,一算不得了,「這女孩桃花都在外國,13歲就會『綴人走(台語私奔)』,與父母無緣。」
只出去住了3天就被送回原生家庭,唐美雲笑說:「很沒面子耶!」成長過程一直聽媽媽提及此事,讓年幼的她去廟裡燒香也求神明讓她「去遠一點的地方沒關係,記得回家,嘸通綴人走。」或許神明真的聽見她的祈求,13歲那年,唐美雲果真離開家、離開台灣,但幸好是跟著劇團去東南亞巡迴演出,開始因戲劇奔走的一生。
唐美雲的父親蔣武童是著名戲狀元,藝名「唐艷秋」的母親唐冰森是戲班小生,夫妻自組「寶安歌劇團」,父母原本不打算讓她走歌仔戲這條路,因為太辛苦。但迫於劇團人手短絀,唐美雲還是得粉墨登場,不過首次登台卻讓她倍感挫折,原以為只要唱三小段的都馬調後,就可以杵在舞台上當花瓶,卻被同台師姊刁難考驗,丟出另一段曲目要她接唱,她當場傻住,幸好母親隔著布景代唱,唐美雲趕緊跟著對嘴。
回憶此事,她大笑:「這就是我人生的初登場,真是太難堪了!」當時面子盡失,她負氣告訴父母,再也不要演歌仔戲,父親卻說:「妳應該謝謝師姊,她是給妳機會,演員必須具備在舞台上臨危不亂、可以控制全場的本事。」當年聽不進父親的叮囑,日後自己成立劇團演出,才深深體會這段話的真諦。
雖然滿心不願意,但孝順的她不敢忤逆父母安排,按部就班拉筋、吊嗓,學身段、刀槍靶子等基本功,也開始感受歌仔戲細緻的藝術面向。
原來桃花真的在國外
「如果當年沒有走歌仔戲,現在我應該是歌星。」唐美雲說,她從小愛唱歌,作文寫到長大後的志願就是當歌星,「我可以把整齣梁山伯與祝英台的黃梅調,清唱完整的男女版喔!」13歲時就在媽媽陪同下考取「歌星證」,曾參加全國性歌唱比賽得到第二名。但這張歌星證卻毫無用處,因為她隨後決心承擔起父母的期待。
唐美雲在2018年拿到傳統藝術金曲獎年度最佳演員獎時致辭說:「我這輩子大概就嫁給歌仔戲了,劇團就是我的家,團員們都是我的孩子。」
問起感情世界,她沒有閃避:「算命仙很準,我20多歲時常去東南亞演出,有一位長得像劉德凱那型的高富帥,默默送飲料、消夜給我和劇團,我親自去致謝時才知他是台商之子。劇組沒有演出時,這位男士就盡地主之誼,帶大家四處遊覽。」演出結束返國前,對方終於告白,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唐美雲當下愣住,說不出話,場面尷尬,男士見狀說:「妳考慮幾天再回答吧!」
返台後唐美雲想了很久,自認只是戲班人,對方是富二代,這種組合就像編寫的劇本,太不真實了!沒想到等不到答覆的男士竟追到台灣,她禮貌地請對方吃飯,兩人見面時始終迴避感情問題,最後對方還是開口要求交往。唐美雲誠實回說,彼此背景落差太大,一定會合不來,而且家裡有母親要照顧,不可能帶著媽媽嫁到國外,「我相信就算你肯,你的家人也一定不情願,我們做朋友反而能長久。」
高富帥離台前仍專情承諾:「妳隨時回心轉意時,我等妳。」幾年後,傳出這位男士結婚的消息,唐美雲才鬆了口氣:「幸好沒耽誤人家。」
就算虧本也要製作精緻好戲
不過,媽媽也開始逼婚,催她交男友,「20多歲時,演出真的很多,一年有300天在巡演;30多歲創團正忙,年年虧損,根本沒心思談戀愛;過40歲後,媽媽也不想再問了。」媽媽終於鬆口:「妳一個人過得高興就好,否則嫁不對人,夫妻問題多更麻煩,一個人清心也好。」唐美雲則自嘲:「幸好沒結婚生子,否則劇團這十幾個小孩誰養啊!」
1997年,「唐美雲歌仔戲團」成立,不擅控管製作成本的她,因為堅持每齣戲演員的戲服都要量身訂做、華麗亮眼,布景都要考據、擬真吸睛,演員與樂手加總超過百人編制,年年都讓劇團虧損數百萬元。
吳念真導演曾生氣又心疼地說:「妳真是敗家女!」但也補充一句:「唐美雲是台灣真正的查某人!」
為了填補歌仔戲團的財務虧損,唐美雲除了抵押房產,還大量接演電視劇,從民視的本土長壽劇,到華視、中視、大愛台的佛教劇集,每天睡不到幾小時,甚至曾有3天沒闔眼的軋戲紀錄。而且,為了演宗教戲,她曾短暫剃髮出家,茹素20多年至今,也一直維持著三分頭,平日外出則戴假髮。
唐美雲表示,近日將在電視台上映的「孟婆客棧」是她近年來最大的製作,因為投入太多成本,也遇到最大的財務危機。
花時間與自己對話找答案
「每當遇到困難,我就先讓自己獨處,花一點時間自問自答。」唐美雲說,她不是碎念,而是與自己對話。在對話過程中,將問題重新審視一次,如果察覺發生的問題是自己能力不足導致,就要勇敢去面對;而如果是別人的問題,就不能糾結在這上面,要儘快找到解決的方法,否則問題只會愈來愈嚴重。「我做事的起心動念如果是好的、良善的,事情就一定會解決。」
「當然,每個人都有信仰,我是佛教徒,在對話完後,自己會套入信仰中——因果:如是因如是果,這會給我十足的勇氣去面對。」唐美雲說,跟自己對話很重要,「就是不要去鑽牛角尖,放自己一條生路,人生只有自己才能放過自己。」
媽媽常提醒她:「歌仔戲是一口一口地養大妳和兄姊,對妳來說不只是一份工作,而是生命的一部分,妳的血液中流著歌仔戲的基因,未來妳有能力時,一定要回報歌仔戲。名利是一時,情義才是一輩子要顧的。」所以,唐美雲也告誡年輕團員,學戲的過程固然重要,德行更重要,要做一位德藝雙全的人。
「當初我是被誘導進歌仔戲,後來是強迫自己學習歌仔戲,現在的我則是享受做戲。」歌仔戲已是唐美雲情鍾一生的事業,她一方面盡力照顧許秀年、小咪等國寶級前輩,一方面用心培養後進,「守護演員的成長」就是她創立戲團的使命。
「唐美雲歌仔戲團不是我個人的,『唐美雲』這三字只是符號而已,台灣的歌仔戲要永續傳承,這個劇團未來無論有沒有我,都會一代代走下去。我期望未來能蓋一座劇場,讓台灣的歌仔戲成為在地文化觀光之一!」
毛小孩是國寶心中最軟的那塊
唐美雲愛狗成痴,車上常帶著飼料餵養流浪貓犬,有天她遇到醉漢踹狗,勸說無用,對方惱羞成怒拿出球棒,她不甘示弱從後車廂拿出高爾夫球桿準備對幹,幸好媽媽趕下車勸架,才阻止一場「國寶級天后毆打醉漢」的社會新聞。
遇見毛小孩是一種緣分,唐美雲在路上看見受傷貓狗,一定先送醫救治,若在獸醫院看到善心人士撿到流浪貓狗送診,沒錢付費,也總是豪氣允諾:「帳算我的!」她養過的每一隻狗若離世了,都會安置進動物塔位,每年做法會,祈福來生輪迴為人類。
這是唐美雲心中最軟的那一塊。
唐美雲
出生:1964年生,從母姓
現任:唐美雲歌仔戲團負責人
獎項:
第17屆全國十大傑出女青年獎(1998年)
第36屆金鐘獎最佳女主角獎(2001年),作品《北港香爐》
第16屆國家文藝獎(2012年)
第29屆傳統藝術金曲獎年度最佳演員獎(2018年),作品《唐美雲歌仔戲—佘太君掛帥》
第38屆行政院文化獎(2019年)
做事的起心動念如果是好的、良善的,事情就一定會解決
不要去鑽牛角尖,放自己一條生路,人生只有自己才能放過自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