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芯儀說起她的故事,絕不是一場淒風苦雨。你會被她的輕盈和幽默所感染,你會跟著她放鬆、莞爾或大笑,然後忘記她視覺有障礙、右耳聽不見、以及右側從顏面神經到肢體都無法協調。
她看不到這個有形世界,反而瞥見了正常雙眼難以窺得的水秀山明。缺憾與完美,在朱芯儀身上,模糊了界線。
圖片提供/朱芯儀
一場惡疾,原本是足以吸盡她所有生命能量的黑洞,她也曾萬念俱灰地開始交代家人:用什麼方式下葬、穿什麼衣服入殮、播放什麼歌曲送行……然而心念轉了,她憑著不服輸的性格和拒絕讓家人陪葬的決心,從千迴百折的黝暗甬道中破繭而出,重建了一個新的自己。
她排除萬難,爭取到師大教育心理與輔導研究所碩士的高學歷,又成為台灣第一位通過高考的視障諮商心理師,更在2018年獲頒十大傑出青年。現在,她除了在大學授課、做心理輔導、四處受邀演講,還是個播客(Podcast)主持人。
一顆腦瘤讓資優生淪為殘障
15歲的朱芯儀走在路上,一如往常地戴上Walkman的耳機,準備好好享受音樂。她發現右耳聽不到旋律,直覺是耳機故障。然而,當她好奇地把耳機左右互換、發現右耳還是一片死寂時,一陣恐懼猛然襲來。
這是病魔給她的第一聲警報,她和家人單純地以為只要看個耳鼻喉科就可以解決。
耳鼻喉科醫生當然束手無策,因為真正作怪的是一顆8公分大的腫瘤,它在她的腦子裡興風作浪。不久,她走路開始搖晃,手無法好好寫字,不時頭痛、嘔吐;接下來,就連上課時「起立、立正、敬禮」等動作也做不到了。
當時朱芯儀國中三年級,成績頂尖、才華橫溢,還曾獲得全國科展生物組第一名。「北一女」似乎是順理成章的未來,結果一顆腦瘤彈把沃土炸成廢墟。
有長達半年的時間,父母焦急地帶著她四處求醫,前後歷經4次手術。那顆腫瘤詭譎地藏身在令人棘手的角落,剷除不易。最後,命是救回來了,卻已無法彌補對神經系統所造成的傷害。
「我經過心理學上說的每一個階段。」這位心理師消遣自己。第一個階段,她忿忿不平地抗議:「為什麼是我?我是一個很糟的人嗎?」第二個階段,她開始對老天爺進行親密遊說:「我以後一定早點睡,一定會孝順父母……」
上蒼不動如山,朱芯儀轉為恨天恨地,甚至自殘、計畫結束生命。「最後一次開完刀,情況沒有改變,我想人生就停在這裡了。」她決定當個行屍走肉,從此隨人擺佈。
所幸,她終究完整地走到最後一個階段,就是「接納」。
第一支枴杖是爸爸的手臂
「我竟然被啟明退貨!」朱芯儀提高音量玩笑地抗議。她原本想躲進同溫層圖個安穩,沒想到爸媽決定讓她轉到松山高中、跟正常的孩子們一起就學。他們知道這是鞭策她發揮潛能、破繭而出的最好方法,雖然看來殘酷。
當年的她,的確討厭跟別人介紹自己是個視障,好像在搖尾乞憐;上課時她看不見老師的板書、無法抄筆記。「鋪天蓋地的刺激都來了,我的高一生活簡直生不如死!」
「我最不能忍受的是拿手杖!」她說,這等於在所有活蹦亂跳的同學間揭示她的身分、凸顯她的殘疾。她描述第一次拄著拐杖上學的情景,就是一場壯烈的視死如歸。
其實,朱芯儀第一根手杖是爸爸的手臂。「爸爸知道我很難接受,就叫我勾著他的手臂走,把手杖當作裝飾品。」她說自己有最強大的父母,他們從不隱瞞病情,一路相挺不放棄。為了愛她,連自己都可以賠下去。
好比第一次送進手術房前,她對爸爸說:「我好害怕變成植物人!」朱爸爸聽後告訴她:「那我會幫妳解決後續。」這個應允非同小可,逕自拆除維生系統可能讓他觸及殺人罪。
好長一段時間,朱芯儀都靠爸爸接送上下學。最初爸爸貼身讓她依靠,接著改為叫她學習用手杖點地、自己尾隨在後,然後逐漸拉遠距離,直到她足以放膽獨行。
有一回她在校門口摔倒了,只能靠自己艱難地爬起,滿腹苦怨交纏,沒想到旋即從同學口中得知爸爸其實在後方目睹一切,這可把她氣壞了!她衝去輔導室找老師,大肆批評爸爸冷血袖手旁觀,所有積壓的情緒藉此充分爆發,「我大概把腦袋裡所有的髒話都罵出來了!」她現在回想,愧疚又忍不住好笑。
老師要她換位思考,她這才體悟到爸爸訓練她的苦心。這一段,朱芯儀在每次訪談中幾乎都會提到,足見對她影響多大。
始料未及的是,就在爸爸一手給女兒當拐杖、幫助她步步走穩的過程中,另一隻手竟不經意地挽回了瀕臨破局的婚姻。
苦難竟促成父母破鏡重圓
如果有人對朱芯儀表達讚佩:「換我是妳,一定做不到!」她會立刻堅定地鼓勵你:「換你是我,一定做得到!」如果你再說那是因為她天性樂觀才做得到,那她就會帶著幾分俏皮反駁你:「不!我以前優秀又憂鬱!」
天之驕女沒有愉快的童年,外界的掌聲不能掃除她內在的悲觀。朱芯儀憂鬱的起源是父母親長年失和,家中不尋常的氣氛取代了原本該有的溫暖。儘管爸媽的爭吵總在她背後進行,但是逃不過她的靈敏。
這對夫妻已經打算離婚,沒想到因為女兒一場大病,共赴家難下竟然重修舊好。這件事的峰迴路轉引發朱芯儀另類想像:她也許是個悲劇英雄,用自己的缺憾成就他人的圓滿。「我就是心理學上說的那隻代罪羔羊──犧牲自己的健康,成全父母的婚姻。」
看似笑談,但這意外收穫對朱芯儀的轉念居功闕偉,加上之後事業上的柳暗花明,她有更正向與深層的體認:「這場病也許不是浩劫,而是禮物。」
「在那段來來回回、拉拉扯扯的歷程中,真的有非常多的契機幫助我覺醒,我也明白助力再大,關鍵還是在自己。」
最初的警醒是一段自我對話:「對!我大可以繼續賴在原地自怨自艾,然後影響的只是真正愛我的人,把他們一起拖下水!」她那堅持當受害者的任性自此鬆動了。
她努力克服學習上的障礙,奔向心理諮商的目標。初試啼聲是去當張老師,沒想到第一次接到的求救電話讓她幾乎情緒崩潰。
那是一個有戀物癖的男性,說自己癖好穿女性絲襪,但是絲襪的摩擦讓小弟弟備感不適,他為此苦惱不堪。朱芯儀耐心地傾聽、給予種種建言,那位男士的話題卻老在「兄弟不和」上繞。她無計可施,只好當場轉向前輩請教。前輩接過電話,直接告訴對方妙法只有一個:「喀擦!」
朱芯儀目瞪口呆,前輩告訴她那人是個慣犯。第一次熱血上場,滿心善意就慘遭變態蹂躪,她挫折到大哭,瞬間變身為需要被輔導個案。
心理強大帶來真正的自由
「我視力正常的時候,眼裡看不見別人,只看得見自己。等到失去視力了,我開始需要幫助,才懂得去感受他人、發現他們暗藏的情緒。」朱芯儀說:「我學會用心看世界。肉眼看到的是競爭、比較、輸贏,當我用心看,看到了每個人的與眾不同,讓我更願意敞開胸懷與他們連結。」
她用自己的心路歷程當教材,拿出失明前後的照片做對比,鼓勵她的學生:「人最大的殘缺在心,只要心強大,就可以面對任何挑戰!」
這位專業心理師一心想推廣心理學,同時立下訓練素人的目標,讓他們不必具備高深的專業知識,在接受基本訓練後,隨時就可以幫助周圍有需求的人。
朱芯儀從不避談要不斷爭取在各媒體的曝光機會,「我是認真要紅!」她講得理直氣壯:「只有當我是個人物,人家才願意聽我說話,我的理念才能實踐,我才能為身心障礙者做更多的事,我才有本事乘載更多的夢想。」
右眼全盲的她,僅靠左眼區別隱約色塊,而她依然能用這殘存的視力來創造生活興味,比方那別出心裁的「彩虹衣櫃」,她把所有衣服根據七彩順序排列,讓自己能隨心所欲地搭配、美美地出門。
就算拄杖而行,朱芯儀也保持優雅有禮。有一回在街上差點與路人對撞,左眼能分辨的只是一個紅色色塊和一個綠色色塊,她連忙欠身說:「對不起!」對方沒有任何回應,不是不領情,因為它們是郵筒。
「我發生的笑話太多了!」這位讓人敬佩的心理師同時又引人捧腹:「視障不但讓我學會幽默,最棒的是讓我學會嘴甜臉皮厚,當需要別人幫助的時候真好用!」
就憑從小對科學的熱愛和過人資質,她說如果沒有這場病,這會兒不是個CEO,也會是個萬夫莫敵的女強人,接下去的揣測,就是朱芯儀無拘無束、天馬行空的隨性發揮:「因為事業一帆風順,我會張牙舞爪、耀武揚威,我的父母會離婚,我們親子關係也不好,因為缺乏愛,我可能是個花花公主……」
視障身障都障不了她的心,朱芯儀笑語間,透現更多的是——自在。
朱芯儀小檔案:
學歷:國立師範大學心理研究所碩士畢業
現職: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學輔中心諮商心理師
教育訓練講師/生命教育講師/諮商心理師
著作:《打不破的玻璃芯—穿越逆境的20個面對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