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次演出,不管室內戶外,不論晴雨寒暑,她總是一襲無袖禮服,腰背直挺、面帶微笑,神情專注地演奏,因為音樂對她而言,是至高無上的藝術,是一生追求的殿堂。舞台上,梁茜雯溫柔典雅;私底下,這位小提琴女神有著超乎想像的倔強勇敢,畢竟懷孕36週還敢連開4場音樂會的,也只有她了。
攝影/張大魯‧圖片提供/梁茜雯
晚上7點,國家演奏廳已滿座,側台走出一位拿著小提琴的女子,她是這場獨奏會的主角,看到她出場,聽眾席傳來的不是掌聲,而是一陣驚呼。她笑著問大家:「請問現場有醫護人員嗎?」她是梁茜雯,觀眾驚呼的原因是——她挺著36週的孕肚站上舞台。
挺孕肚幻想終身免場租
那是2015年10月21日梁茜雯小提琴獨奏會,妊娠屆滿的她趕緊補話安撫觀眾:「我知道有一位婦產科醫生在現場,所以請大家不要害怕,我自己不會逞強,萬一站不了太久,可能偶爾會坐著,請大家諒解。前三場音樂會,baby竟會隨著音符的抑揚頓挫而有不同的胎動反應,只是她都沒有跟在節拍上,差點影響到正常演出,下個月出生後,要好好打她屁股!」
回憶起這段往事,梁茜雯說,孕期36週上台演出,應該是國家音樂廳有史以來的首例。音樂會結束後兩週女兒就出生,她笑說:「如果當時在國家演奏廳生下baby,兩廳院不知可否提供baby終身免費聽音樂會?或是我可以終身免場租?」
梁茜雯的媽媽喜歡音樂,存錢買台鋼琴在家自娛,3個女兒都學過鋼琴,「我大姐很直接表現出沒興趣,二姐是尿在鋼琴上,只有我聽過旋律後,可以用『一指神功』毫無差錯重彈一次。」梁媽媽於是將6歲的她送到山葉音樂教室學琴。
幼稚園大班時,有次在老師邀請一位小朋友拉小提琴給學生聽,讓大家認識小提琴的模樣和聲音,梁茜雯馬上著迷,回家後告訴媽媽要改學小提琴,媽媽不肯,「我就從大班吵到一年級,媽媽終於受不了說:妳只要說一個說服我的理由,就讓妳改練小提琴。」「我長大後當演奏家,要帶著樂器到處演奏,鋼琴我搬不動,小提琴我可以帶著走。」
打從心底喜歡小提琴
10歲時,梁茜雯開始在全國少年音樂比賽小提琴組中輕鬆得名,「我一路上都很順遂,原因很簡單,我打從心底喜歡,而不是被逼著學音樂、被逼著比賽拿成績。」國小五年級時一次機緣,來自奧地利薩爾斯堡的小提琴家聽到她的琴聲,認為她留在台灣太可惜,主動開口叫她去薩爾斯堡當他的學生。
「我小一開始學小提琴時就有去維也納的夢想,因為所有認識的音樂家,貝多芬、莫札特等人都在維也納發展過。」不過,梁媽媽第一個反對,覺得至少要在國內完成高中學業後再說,出國留學這件事暫且擱下。直到梁茜雯國中一年級時,跟著台灣省立青少年交響樂團到歐洲巡演,看到各國的人文與音樂環境,覺得:「天啊,這就是夢想中的維也納!」
「媽,幫我辦休學,我要出國!」梁茜雯更加確立出國的決心,在某晚報平安的國際電話中,只提了這件事,沒等媽媽做出反應就掛掉電話。返國後,梁家自然是一陣錯愕,開明的父親決定召開家庭會議投票表決,「爸爸贊成、媽媽反對,大姐贊成、二姐反對,我自己當然投贊成一票,3比2。」
梁茜雯回憶,媽媽只說了一段話:「現在家裡經濟勉強可以支持妳去,但如果有一天支持不下去了,妳要怎麼辦?」「我自己想辦法!」梁茜雯哭著賭氣回答,不過父母也和她約法三章,只要到維也納考不上音樂學校就得馬上返國。
14歲就負笈維也納
梁媽媽與14歲的梁茜雯,帶著一把父親20多年勉力存錢買來、要價30萬元的台灣琴,以及維也納的簡單地圖,說著最基本的英語會話,住進維也納一間很破舊的出租公寓套房。
「我們先在台灣用書信租了公寓,進住後才發現根本沒有暖氣設備,0度氣溫下,在室內都要穿著大衣。」梁茜雯說,最痛苦的是,每天要花一兩個小時讓凍僵的手指暖軟,才能開始練琴。
國立維也納音樂暨表演藝術大學,是梁茜雯唯一的選擇,她每天早上學德文語言班,下午就到學校一間一間教室敲進去,用破爛的德文先詢問是否可以旁聽,如果可以,課後再詢問教授:「我可以演奏給您聽嗎?」
梁茜雯就是有天分,每位聽過她演奏的教授都希望收她為徒,反而造成她選擇障礙。最後選定師從維也納愛樂管弦樂團前首席、阿班貝爾格弦樂四重奏現任第一小提琴Gunter Pichler教授,Gunter Pichler稱讚她是30年教學生涯中最具天分與潛力的學生之一。
梁茜雯補充一件趣事:每個學生在報名表上都可以填3個教授的順位,Gunter Pichler當然是第一順位,但為了怕沒被錄取,她又填了第二與第三位。結果報名表被Gunter Pichler看到,他竟拿出立可白將第二與第三位教授的名字塗銷,顯示要定了梁茜雯這學生。
取得小提琴最高演奏家文憑
順利進入音樂大學後,梁茜雯真正的挑戰才開始。她早上要念當地的國中通識課程,下午才到大學練琴,蠟燭兩頭燒。國中是全德語上課,其中一門德國文學課教的是莎士比亞之凱薩大帝。
「媽呀!一本全德文的劇作,光查完單字就凌晨兩三點了,而且14歲的我根本看不懂莎士比亞啊!」梁茜雯說,挫折與壓力大到她一度蹺課,跑到麥當勞坐一整天,學業和琴藝都面臨危機,最後Gunter Pichler教授強迫她放棄國中課程,專心在琴藝上。
在維也納學琴7年後,梁茜雯覺得遇到瓶頸,決定轉到德國柏林藝術大學攻讀碩博士,並在2011年取得小提琴最高演奏家文憑。
離鄉背井的歲月,甘苦都只能自己扛。1999年9月21日台灣發生大地震,剛到維也納1年的梁茜雯從CNN看到台灣的慘狀,卻因通訊中斷無法聯繫上台中的父親與姐姐,一顆心吊了好幾天,等到聯絡上,才知道房子受損、父親重摔傷了腰椎、全家都睡在學校操場。
「1年後我暑假回國,看見爸爸滿頭白髮,我眼淚直掉,責備自己為何要任性地出國,沒辦法在家人危急與慌亂時陪在他們身邊。」梁茜雯說,這是她唯一一次浮現後悔的念頭。
意外接拍了喜餅廣告
在維也納的7年中,網路崛起盛行,未成年的梁茜雯透過網路特別關注台灣的政經情勢,也會留意部落客對政治的評判。梁母怕她受騙,三令五申:「不要在網路上交朋友。」性格倔強叛逆的她,卻在2005年暑假返國時,瞞著父母到台北與未曾謀面的網友見面,沒想到這次會面,讓梁茜雯原本該正經典雅的一生,增添許多小插曲。那位網友帶著她到吳念真導演家吃飯,吳導看了她說:「我最近剛好要拍一支喜餅廣告,還沒找到女主角,妳願意幫忙嗎?」
她受寵若驚地回答:「我才剛滿20歲,我要回去問問爸媽。」吳念真大驚:「蛤!妳看起來像28歲啊……好,妳回去問,如果妳父母不同意妳拍吳念真的廣告,那我以後也不要混了。」
聚餐結束,梁茜雯和網友面面相覷,怎麼開口跟父母說明拍廣告的緣由?照實講不就承認私會網友?最後兩人編出一套八股老哏:梁茜雯在台北車站等公車時被路過的吳導看見,吳導留下電話,希望她取得父母同意後能接拍廣告。
廣告順利拍完,吳導也和梁家父母成為好友,多年後的一次聚會,才說出這個藏了多年的秘密。「網路上還是不要隨便交朋友啦!」梁茜雯拜託大家千萬不要去翻找那支廣告片了,「每次有人提起,自己都好想挖坑跳下去。」
有音樂天分未必能獨立生活
話題拉回到德國。「我考碩士文憑時,心情非常緊張,因為只有一次的機會,如果沒考上,等於我在台灣只有國小畢業證書、國中肆業程度。」梁茜雯指出,台灣多數家長被一句廣告台詞害慘:「學琴的孩子不會變壞」,以她的經驗應該是:「學音樂的小孩不一定會變好。」
在國外,她看過太多慘痛案例,家長望子女成龍成鳳,把孩子送到國外學音樂,但「有天分學音樂」與「有能力獨立生活」是兩碼事,語言就是第一道關卡,再來就是學音樂的人必須耐得住孤單寂寞、必須有金錢觀念規畫支出,一旦交友不慎,輕者破財失身、重者喪失學籍。
「學音樂不像一般考試,偷看一下隔壁的答案就可以過關。你不練琴,沒人可以幫你。」梁茜雯坦言,千萬別以為自己在台灣是頂尖就所向無敵,出國後才會知道人外有人,音樂天才多到數不清。「在台灣一帆風順的人,到了國外一旦受到挫折,打擊是難以想像的大。」
台灣本土音樂需要被珍惜
學音樂、拿基本文憑都不是難事,梁茜雯認為,所有的幻滅是從拿到文憑那刻開始,「學琴的孩子不會變壞」讓學音樂的人口激增,但如何運用音樂專業找到工作、養活自己,才是真實要面對的問題,「我一直記住二姐說的話:妳如果沒有學到頂尖就不要回來了,因為妳什麼都不是!」
梁茜雯坦承自己的音樂事業比別人順遂一些,回國後立即找到大學兼任教職,並順利加入灣聲樂團,擔任小提琴首席。「但我還是戰戰兢兢地過每一天,因為音樂是不進則退的專業,而且要打從心裡喜歡。」
離開台灣才會認識台灣的好,留學多年的梁茜雯覺得,自己跟台灣的連結更緊密。「我們的文化、我們的根到底是什麼,當台灣人開始有意識尋求了解這件事時,灣聲樂團願意用音樂來找回台灣的文化和認同,我也願意花一輩子的時間一起來做。」
「古典音樂,對我而言,仍是至高無上的藝術,」但具有台灣本土精神與風格的音樂也需要被珍惜、被精緻化,梁茜雯相信:「台灣的音樂,從來不是低俗的!」
梁茜雯
1984年,生於台中
已婚,育有二女
台中曉明國中肆業
德國柏林藝術大學小提琴最高演奏家文憑
灣聲樂團小提琴首席
拍過「白木屋喜餅」廣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