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如果將愛情比喻成海洋,那麼在平靜的海面上激起的每一個波濤都會是扣人心弦的。如果你是個聰明人,你將可以在海中摘取無比的力量;如果你是個定力不夠的人,你也可能在下一個如雪的浪花中幻滅。」
這是《蛹之生》裡的一段文字,四五年級生認識小野多半是從這本書開始;六七年級生可能透過他參與編劇的電影看過他的名字,再年輕點的則可能是看他寫的童話書長大。他寫散文、寫小說、寫劇本、寫童話,從寫給同輩看到寫給孫輩看,可以筆力萬鈞,也可以深情純真,去年更出版《走路˙回家》,首次以自傳體書寫歷史文化、地理生態及個人生命,剖析島嶼百年故事,他說自己絕對會寫到不能寫為止。
攝影/張大魯
1967年7月,郵差投遞高中聯考成績單到萬華一戶李姓人家。李家父親拆閱後,跌跪痛哭對兒子喊:「世界末日了!你完了……」這位兒子沒料到父親會用這種自虐手段來表達對他的失望。當時這對父子沒想到,8年後兒子以一本《蛹之生》成為暢銷作家,一賣逾40年,至今仍在收版稅。這個兒子名叫李遠,筆名小野。
10歲開始天天寫日記
小野,1951年生於台北萬華,父親是位不得志的公務人員,台灣省物資局統計科長,一輩子沒晉升,看同僚升官發財總嗤之以鼻,片面認定那些人走後門、送紅包、貪污收賄、吹捧長官、拍馬屁。後來終於知道,因為舅舅是白色恐怖的受害者,連帶影響了父親的升遷。
李父只有初中學歷,因為撿到一張廣東某大學畢業證書,塗改名字後取得公務人員職務。當年國民黨政府退守台灣,許多外省人都偽造文書求官被捉,幸好李父撿到的大學畢業證書是真的,名字的塗改沒被查覺。
小野認為:「父親的生命很痛苦,因為他是假的,卻要裝成真的,為了證明符合大學學歷,小時候都跟我們講英文『Good morning, my dear son, my dear daughter』,然後就沒有了,直到我們長大意識到他似乎只會這幾句,父親才說出實話。」
在小野的記憶中,父親中文底子佳,人也聰明,「靠著自學,滿口《紅樓夢》、《三國演義》,更強迫我們5個孩子看《老人與海》、《戰爭與和平》等世界名著,不准看漫畫。」小野與姊弟到了10歲就要開始天天寫日記,也要寫作文、讀書心得。
「有時父親批閱回文寫得比我日記內文多,他應該要走作家一途,但生不逢時,曾投稿報社被退稿就縮回自己的世界。」為了不讓自己的日常全讓父親知道,小野開始天馬行空的編劇,他自嘲:「我會成為作家,或許是因為從小在這種文字生產線中長大。」
躲不過父親的情緒勒索
小野的年歲正屬於戰後嬰兒潮世代,很多父親是缺席的,「但我父親是陰魂不散地緊盯著我們。」他讀雙園國小時,同學多數打赤腳,課後趕回家幫工,「我很容易就成為全班第一名,不是我聰明,而是同學們沒人在讀書。」
考初中時只有兩科,國文與數學,都是外省小孩的強項,老師第一堂課講解什麼是作文,他已經埋首書寫,第二堂課同學才要提筆,他就交卷了。老師甚至質疑他作弊,重新出題,監視著他當場寫完才相信。
考上萬華中學的小野仍是全校的模範生,代表學校參加作文、辯論比賽,家人都看好他一定會上建中。但考高中時,父親陪考,看到他的筆記本只抄了幾個公式,父親就在筆記本上畫了一隻流著淚的大眼睛,寫上「完了!」
果真如父親所料,小野只考上成功高中夜間部,「我永遠不會忘記接到成績單時,父親對著我跌跪痛哭著說:世界末日了,你完了、你毀了,老師叫你當班長是騙你的,說你會當作家也是騙你的,你的人生完了……」
那個年代,家長打罵小孩很正常,但父親從沒打過他,卻會自己打自己。就現代的解讀,其實就是情緒勒索。
他在成功中學夜間部的第一年,都不敢照鏡子,因為父親不斷明示暗示他是「失敗者」,讓他自卑到不敢看鏡子中的自己,也不敢跟同學聊天,只能一直讀書。3年後考上師大生物系,全家都很高興,因為學費全免。「父親對我的期望,第一,自力更生、不要花家裡的錢;第二,別當作家,免得成為白色恐怖受害者。」
處女作就登上暢銷榜
小野回憶,每年到了升遷公布日,父親沒等到好消息,就藉酒消愁。有一年父親酒後壯膽,拿起菜刀出門,喊著要去殺了人事主管並同歸於盡,「那年我還是小學生,畫面至今難忘。他在外面繞了一圈,還是喪志地回家,刀丟在地上開始嘔吐。我很同情,也想快點長大扛起這個家。我在內心撿起那把菜刀,後來變成我的筆,日後當了作家,筆鋒銳利像匕首,充滿憤怒,為父親復仇。」
24歲時,小野發表第一部小說《蛹之生》,那年正值石油危機,景氣差、書市低迷,但《蛹之生》卻勇衝當年出版界最暢銷書。26歲時任陽明醫學院助教,再獲知拿到聯合報小說獎第一名,按捺住喜悅、慢步到走廊,他失控朝天喊叫:「爸爸,我幫你報仇了!」
小野說,他與父親就是兩個字「糾結」。父親過世後,小野從遺物中找到一張穿軍裝的照片,「我一直放在皮夾中,因為我終於了解他,他像是個小孩,被我收服了。」
除了成為暢銷作家,電影界也找上門,小野寫了電影劇本《成功嶺上》,成為搞笑軍教片典範。同時期,他決定出國攻讀博士,但待在美國半年就後悔了,生物並非他的愛,他喜歡寫作、喜歡繪圖,狠心把生物相關書籍全燒了,即刻打包飛回台灣。沒工作的他瘋狂埋首寫作,寫了5個劇本,竟一個都沒被青睞。
與吳念真的愛恨情仇
「知名暢銷作家小野放棄美國博士學位返國」竟然上了媒體,當年中影公司總經理明驥看到新聞,以為這個小野是忠黨愛國的青年,立即網羅他進中影,和導演吳念真面對面做了8年的同事,兩人憑著初生之犢的衝勁,從策畫電影《老師,斯卡也答》開始,掀起台灣電影新浪潮。
「小野吳念真」,這是日本人嗎?當年小野與吳念真同在中影主導台灣電影新浪潮,記者採訪時大多兩人一起受訪,報章雜誌刊載的標題往往是「小野 吳念真表示……」,久而久之竟讓不少讀者誤會「小野吳念真」是一個人名。小野與吳念真都曾被路人誤認為對方而要求簽名,小野會大方簽上「吳念真」,吳念真也會為路人簽上「小野」。
然而彼此的「愛恨情仇」,遠在兩人共事的很久以前就已經種下。
小野回憶,他小學三年級時,曾與不相識的吳念真各自代表不同學校參加作文比賽,作文題目是「金錢」,不過兩人都沒得名。後來他拿到聯合報小說獎第一名,那年吳念真是第三名。小野寫給沈雁唱的《一串心》,吳念真寫給劉文正唱的《熱線你和我》,至今都仍是KTV流行曲。
小野說著不由得失笑,他一輩子都在跟吳念真競爭,甚至比窮。「小時候我家沒有米,得跟雜貨店賒帳。吳念真竟說他家裡端出湯,上面只有一滴油,5個小孩爭著搶那滴油。」
1990年,小野與吳念真同時離開中影,小野開始在家寫作,之後10年間出版66本書,盡皆大賣。小野卻說,他當時正值40歲壯年,卻又回到沒有正常職業的生活,心靈是很淒涼的,真的只能埋首寫作。
體制外教育家
2000年,小野受邀出任過台視節目部經理、華視總經理,隨後因有線台林立,收視率與無線台出現黃金死亡交叉,沒人想看的老三台風光不再,長才難展的他於2007年再度回到專職作家生活。直到2016年,曾經在陽明醫學院短暫接受小野助教指導的台北市長柯文哲,力邀他擔任台北影視音實驗機構的校長,原因很簡單:「這份職務沒有薪水。」
一生反體制教育的小野,卻要投入火坑?小野深陷考慮與掙扎,終被一位友人勸說成功:「你對體制教育有意見,給你機會改革反轉,為何不要、不敢了?」他認為,台灣現在少了技職教育,教改後都成了大學,過去的職業教育系統消失,而影視音實驗機構就是要找回技職教育,讓學生多一個選擇,更早進入職場。
小野雖然在父親高度期待的壓力下長大,卻從不給孩子壓力,也從不要求孩子的成績表現,「父親告訴我,人生是殘酷的;但我告訴兒女,人生是美好的,要做什麼都好。我兒子在學校被霸凌不想上課,我就替他請假,帶他去爬山、游泳;我女兒高中時想休學,我就幫她申辦在家自學。」
寫到不能寫為止
小野說,當他人生遇到困難時,第一個反應是「忍耐」。人生總有低潮時,或許是一個過不了的關,也可能是自己能力不及。「忍耐是我生命中重要的特質,忍耐對我是會有結果的。先忍耐再來想突破、突圍,我不會選擇共存。當然,不是事事都能解決,但我會盡力。」
身為暢銷作家,他寫的每字每句都是出版社極力爭取的,但小野也曾經被拒絕過,「2011年時,我的書被3家出版社拒絕,這其實是羞辱。」小野說,母親從小就教導兒女:「人家也有難處嘛,事事要替別人設想。」所以,即便被拒絕感覺不佳,但也要有同理心想到對方的為難。
「我沒打算停筆,嗯……應該是不停手指,因為我現在都用手機書寫文字。」對小野來說,寫作是樂事,要寫到不能寫為止。
他最後補充,如果不寫作了,想去賣玩具,「我很會把無聊的玩具,編出故事,讓孩子玩得不亦樂乎。」
小野小檔案
本名:李遠
小野筆名由來是父親原要為他取名李小埜(埜是野的古字)
出生:1951年,生於台北萬華
學歷:師範大學生物系畢業
曾在陽明醫學院擔任助教時,指導過台北市長柯文哲,但柯隔年重考進台大醫學院。
著作:出版過100多本著作,其中以第一本創作《蛹之生》最為賣座。
得獎記錄:
1977年,《蛹之生》,第二屆聯合報文學獎首獎、金鼎獎最佳著作獎
1984年,《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》,第23屆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獎
1987年,《恐怖份子》(與楊德昌合編),亞太影展最佳編劇獎